發黃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聖誕卡

兩個多月前,因為要找幾張老照片,打開了存放在台北家長達二十年以上的一箱箱舊物。

這些箱子比潘朵拉的盒子還要恐怖。果然,整理舊物演變成一件沒完沒了至今難以完成的事。

上次光是整理辦公室的幾箱檔案已讓我心力交瘁,寫下 de-clutter 一文。

這次,箱子裏的內容物大大不同,是年代更久遠並且充滿回憶的照片、卡片、與信件。是為了清理,但其實更想從這些舊物中重新認識那個很遙遠的從前裏不復記憶的自己。

結果是,一切呈牛步化進行。

但兩個多月來我已有了一些心得:

一、最佳主題曲是《光陰的故事》:整理東西時,會不由自主地吟唱「發黃的相片、古老的信、以及褪色的聖誕卡」。但我要告訴羅大佑,經過了長達三四十年的實證研究,相片的確會發黃,但聖誕卡其實不怎麼會褪色。所以歌詞若改為「褪色的相片、發黃的信、以及古老的聖誕卡」,會更符合實情。

二、歲月是不是或為何是一把殺豬刀,我不太懂。但濕氣絕對是舊文件的殺手。無論信封裏裝著的是多麼情深義重的信,只要受潮了,每一頁的折縫間就會長出點狀的黑色黴菌,不丟也不行。要是有紀念意義,只能用濕紙巾稍作擦拭再照相存證。(牛步化原因之一。)

三、會找到跟同儕的歡樂的回憶。

有個比我高的同學老說我很愛推打她,但我只記得我們兩個上課講話時都是我被公民老師叫起來念課文(因為她的名字太容易念錯)。

有位總是跟我互誇對方字比較好看的同學,每次寫信結尾都很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字這麼醜,真是見笑了。」

中學女生超常寫信交換祕密,愛慕的對象從神父到補教老師不一而足。有點不敢相信當年那麼多同學都稱呼我為羅太太或大佑嫂(但想必我是欣然接受的)。

四、今昔對照讓你把每一個人看得更清楚。

我發現人的幽默感是天生的,現在能讓你大笑的朋友必定在小時候就是顆開心果。

這麼多年來即使在天涯海角總不忘與我分享愛情浪漫(或淒美)情節的死黨,如今心中依然住著同一位夢幻少女。

當然也有不準的:一位後來成為高階經理人以及 N 個孩子的媽的同學剛畢業時在信中說自己「不想上班不想嫁人只想賴在家裏。」(看得我下巴都快掉下來了)

五、會有很多感慨—在歲月裏跟很多人不知不覺就走散了。

幾個平時耍寶為主的理工科社團男生當兵期間寄來的信不約而同都用了很真誠的文藝腔。其中這段,數十年後讀來仍然覺得有趣:

自己想了很久,來此最大的收穫為何?。。。前些日子,忽然有所悟。在汗水淋漓的野外操課後,天邊的一抹紅霞,一群大男生「用心良苦」的歌聲,撫慰了這群遊子的心。君可知否?願你也能告訴我在他鄉的日子。 8/18 莒光日

現在看到這樣的信,讓我想起《我為你灑下月光》書中那些老派而浪漫的青春書信(原來我也收過呢),並且小小感嘆《我沒有談的那(幾)場戀愛》(最近一本詩集的名字)。

那個莒光日後不到一個月,我就飛向了那個「他鄉」。從此斷了音訊。

六、另一些人,則是已經完全消失在記憶裏,卻在信件中復活。例如我有過的一個義大利筆友。

義大利,在 1990 年初的台灣仍是一個遙遠陌生的地名。他曾寄來一封電腦打字的長信,上面還用歪歪斜斜的中文署名安德烈(在還沒有 Google 的時代,這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還有嚇我一跳的「愛你」– 那只是 with love 的錯誤翻譯而已。

* * *

但最好奇的還是自己,好像越來越想不起來自己以前是什麼樣的人。

比如說,現在的我隨便處理一點眾人之事都覺得大傷元氣,但小時候為什麼卻能輕鬆地當班長。(大概因為班長除了叫大家起立敬禮坐下之外其實不用作什麼事。)

或者,上班時這麼容易看同事不順眼的我,為什麼學生時代會有那麼多好朋友。

又或者,對於臉書提醒生日這項功能頗不以為然的人,當時不但能牢記大家的生日,還疑似在十八歲那年自己廣發了一份生日感言。

以及,雖說我是處女座,但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個理性掛帥的人。

關於最後一題,我在兩封信裏發現一個罪魁禍首(或代罪羔羊):一場原本兩造都很有 “EQ” 所以還算有美感的暗戀,因為好友愛上男主角忽然成了一個難堪的慘案。

自此,心中本來有的那麼一小點的浪漫細胞全死光了。

***

關於歲月,我家老公不是早唱過了:「不再是舊日熟悉的我,有著舊日狂熱的夢。也不是舊日熟悉的你,有著依然的笑容。」

該回到「褪色的相片、發黃的信、以及古老的聖誕卡」之中,繼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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