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盛世

我最大的夢想變成:提早退休,作個無所事事的師奶。

這不登大雅之堂的念頭起初還令人羞於啟齒,後來發現有志一同的朋友竟不在少數。我們到底是怎麼了?

考了十幾年的試,念了一輩子的書,一向(在合理範圍內)敬業工作,卻沒想到年過三十的人向下沈淪的速度可以如此之快──我最大的夢想變成:提早退休,作個無所事事的師奶。

這不登大雅之堂的念頭起初還令人羞於啟齒,後來發現有志一同的朋友竟不在少數。我們到底是怎麼了?

前此流行的五年級論述明白點出,三十幾歲這一代,沒有堅忍不拔的個性,沒有死生以之的信仰,也沒有離經叛道的勇氣。更糟的是,一直到現在,都還看不出有誰、在哪個領域裏創造出超越前人的成就(對比現今檯面上的風流人物早在二三十歲時創下的顯赫事功,這代人的表現簡直跟扁政府的政績一樣乏善可陳)。這,不值得奇怪嗎?(我們出生於經濟起飛年代,接受師長父母細心栽培,雖沒上過雙語幼稚園,但九九乘法可都背得爛熟。)

仔細觀察,你會發現這溫和善良的一代,臉上沒有風霜,但眼中卻帶著與年齡不相襯的滄桑。

回想自己走過的路:七歲那年起就讀中正國小(不知母校正名了沒有?),每天踏進校門得先脫帽對著(現已不知去向的)蔣公銅像敬禮;九歲時參加保密防諜作文比賽(用小楷毛筆寫喔);十歲那年,校長在升旗典禮時宣佈要大家留意一個叫施明德的通緝犯(想不到二十年後我竟投了他一票)以及一位叫李師科的銀行搶匪(在他之前真沒人搶過銀行嗎?);十三歲的我迷上羅大佑(當時的流行品味居然深刻到這個程度);十六歲那年解嚴(半夜打電話到我們家狂叫國會改選老賊下台的人,現在想必已成了高官);十七歲全班在中正紀念堂美麗的星空下踢正步、呼口號、準備軍歌比賽(指定曲:我愛中華/自選曲:我有一枝槍);十八歲大學聯考(當時說什麼也不會相信日後將出現比那更糟的制度);十九歲隨父親回大陸探親(黃浦江又髒又臭),回程途經繁華的香港(他們明知九七要回歸但仍然一句國語也不肯講);二十歲生日前夕好友與我在九份秉燭夜遊(小鎮的樸實無華竟比我的青春更快消逝─後來它變得很醜但遊客卻越來越多),我們徹夜談論米蘭昆德拉的作品(後來才知道那是個錯誤百出的譯本!);二十二歲那一年,我出國留學,同年年底,陳水扁當選台北市長。

彷彿昨日,我們還在教室裏合唱那首其實全班都覺得蠻好聽的蔣公紀念歌。(奇怪,共同的記憶總是政治不正確。這會不會就是導致我們集體躁鬱的真正原因?)

由於年紀太小,對於世界何以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們所參與的還真是不多(請容我們也推卸一下責任)。但親眼目睹時代劇變,養成大家見怪不怪、接受現狀、順勢而為的習慣,也願意去扮演一些事先被安排但看來還不錯的角色–常見類型包括:日夜加班的工程師(原名電子新貴),心力交瘁的職業婦女,政治冷感的雅痞名媛,常因不慎收看電視新聞而抑鬱非常的觀眾,還有,明明很不快樂但因為房貸或其他原因而無法辭職的ˍˍˍˍ(麻煩自己對號入座)。對社會有不平和不滿,但更多的是挫折與無奈。EQ崩盤的時候,上KTV唱個不醉不歸;已經有小孩的,自動把希望寄託給下一代;有錢有閒的,去峇里島作SPA減壓;如果連休假都不可得,就千萬別去想那個誰也看不到的未來。

另一個選擇是出走(這不是春節包機,並非台商獨享之權利)。

全球化在很短時間內把四處漂移的生活方式變成選項之一,對於暫時不敢回家的我來說真是一大福音。

帶著對故鄉的那點負氣,我多次跨海搬家,在文化之間來來去去,但並不曾真正相信自己會成為世界公民(舉個例子:沒談過異國戀情,只因無法想像累了一天下班回家之後還要繼續講英語)。

幸好我(上昇)星座裏不安於室的探險精神與日俱增,香港的摩天樓和沙漠的仙人掌同樣鼓舞人心。只是,思索未來何去何從,和換算匯率時差一樣,成了日以繼夜的習慣性動作。

三十歲生日那天,我寫下:但凡天氣清朗、山川壯美、文化鼎盛、人情溫暖之處,無不可以為家 。

原本以為這是個不錯的結論。

兩天之後,發生了九一一事件。曾經熟悉的美國在瞬間被重新定義了。自此,機場裏每位旅客自動彎腰脫鞋接受檢查彷彿天經地義的場景,比當天的災難還要令人震撼。我不知道一個不復開放自由的美國它算是什麼?

二零零三年春天,在香港遇上SARS,幾乎見證了一個城市的死亡(以及其後的重生)。隔離淘大花園那一幕,讓我落淚。更感動的是看到香港人從此學會了謙卑。我也將永遠記得在那段度日如年的時間裏,自己是多麼渴望回家(即使我們的政府官員已明白表示不歡迎;而好不容易回來後,還發現台灣連口罩都買不到)。

惡夢持續。去年三一九,歷史再一次在未告知的狀況下,奪走了我們多年來一直以為這社會真心追求著的民主願望。我飛回台灣,與五十萬人一同來到總統府前。再次回到那個自年少起已十分熟悉的空間,我知道,當誠信與良知從台灣消失的那一天,也將是自己真正無家可歸的時候。

原以為自己生於太平盛世,可以行走天涯,四處為家。現在才曉得,無論家在哪裏,幸福是這樣短暫,美好的信仰隨時可能死亡。昨日隨風消逝,明天,不一定會更好。

這個旅程該如何繼續?

其實我並不知道。

我不信佛,也不養狗。工作很忙。長年未有結果的愛情無疾而終。也許是看得太多,走得太遠,還年輕的我真的已經覺得很累。(遂有為師奶之願)。

去年秋天,我來到一個長滿仙人掌的沙漠小城,五穀不分的我現在擁有一個祕密花園。一隻可愛的花栗鼠在陽光普照的日子常來窗前造訪結滿果實的橄欖樹,在這安靜美好的片刻,我停止思考──不想以後,也忘了從前。

[原載聯合文學人生盤點專題, 2005.6]

註:必須澄清,其實我是六年級的。

10 Comments

  1. 連連看

    看了你的「師奶」,心有戚戚焉,早在三十歲那年,我就已經跟全家宣布我要退休的事,但畢竟只在家嚷嚷,我每天還是準時到校傳道授業解惑。

    另外,我媽當時就糾正我,她老人家當了一輩子老師,領了政府的月退俸才叫「退休」,我這個只能叫「自休」。

  2. Jennifer

    我是個因工作遊歷世界,回首看著自己家鄉不斷退步的”師奶”.

    居住在海外的日子,總是最想念從小生長的台灣,
    然而以”提早退休”為第一志願,始於對台灣”小山小水”的失望.

  3. 齊同學

    我很敬佩也很想替我們這一代被工作壓得的喘不過氣的上班族打抱不平 (雖然我自己目前不屬於這個族群–因為抗壓度明顯不夠). 請大家加油, 多多保重!

  4. alfred

    結論之前對於幸福無法長久的感嘆頗似參透世事無常的寫照,最後選擇僻居靜處也是符合修心的處所,但是你說不信佛法,我覺得可惜了,正是該親近佛法的時候。祝福你喜樂常滿心中。

  5. Lillian

    我是從朋友的部落個中連到你這裡的,我發現我的朋友的朋友個個臥虎藏龍
    我從一個個方塊中看到許多精采的人生.我兩年宣布自休, 但發現沒存夠老本或沒有金主的自修還真悶阿, 因此決定重出江湖,但時機歹歹, 中年失業,
    還真有點感嘆時不我與

  6. peace

    妳所談到那一幕幕過往一切都令我有好深的感觸, 那年代的一幕幕也霎時間一一浮上了心頭, 那些記憶中相同的人物,那些極類似的感觸….

    今天在中時看到一篇評論「政治性罷工,可能嗎」?一文在論及黨外「街頭民主運動」時所提及唯有的二位人物是「街頭小霸王」和「民主戰艦」,對一般人來說,那只像是似乎有點遙遠的歷史名詞吧,但在十餘年前我就曾和「街頭小霸王」和「民主戰艦」兩人一起同桌吃過飯(事實上其中一位是我當時老闆),我想全台灣也不會有多少人能有這樣的歷史記憶和經歷吧。與施明德亦有數面之緣,一次還是在花蓮一家石雕藝術餐廳中巧遇,另有關319的回憶 (我在帖子裡憤怒寫著竊國者侯)、在美留學時有時極為孤單的感覺等等。
    而這個世界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是的,是如何變成這個樣的?這些年來心底時時有著股奇怪的愧疚,彷彿在愧疚著為何無力能不讓它變成這個樣子,我從不曾把這些過程和心境紀錄下來,但看到妳的文後實在頗有感觸。

  7. Sophia

    退休?
    請問大家有什麼資格退休?
    退休金準備了? 撫養家庭的義務盡完了? 還是腦子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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