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暑假陪父親回大陸探親,這個旅行是我的 Grand Tour,也是父親給我的歷史使命。
世界變了這麼多,也許大家都變複雜了,但那個夏天的純真美好,一直仍在我心中。
說穿了,我的第一次出國和第一次回國,根本是同一件事。第一次出國是為了回國,第一次離鄉是為了返鄉。
今年暑假,我隨父母赴大陸探親,如此不易卻又如此容易地,回到了父親離開巳四十三年的老家,在哈爾濱近郊一個叫做賓縣的小縣城,東三省時代由吉林省管轄,在身分證籍貫上屬於巳不存在的松江省,這回更驚訝地發現自巳成了黑龍江人!
主要探望的人是我大姑,今年七十八歲的她,終於又見到了民國三十六年離家而去的弟弟,對於雙方來說,都是一樁大願的完成。而姑姑的孩子們,也都帶著他們的孩子們,從各地回到哈爾濱來相會。五年前,經由一封從國外來的信,才知道大姑有八個孩子,二姑有五個孩子,但那個概念非常模糊的。
因此,對於十九歲生長在台灣的我而言,他們可以說都是一夜之間出現的親人,
過去無論在我或是他們的生活中,我們未曾有機會去認知彼此的存在。直到這次,我才真正地認識了自己在大陸上的十三個表哥、表姊、以及二十多個表姪(女)、表外甥(女)。我記住了他們每個人的名字與笑容,並努力嘗試用七天的時間去了解他們的生活。我想,無論對誰而言,這應該都是一種非常奇妙的經驗,許多從前遙遠無法想像的事,我都接觸了,理解了,也感動了。
記得那天初次與親人相見在電梯口,我們三人一從電梯裏走出,就看到了來接我們的表哥、表姊和姊夫,但我一時完全没意識到他們就是「他們」,明白過來已是兩三秒鐘以後的事。就這樣,出電梯時我們還是陌生人,再入電梯時我們卻成了一家人。
見到大姑時的場面使一屋子人都落淚,但父親與大姑的感觸,無論如何是旁人所不能懂得的。肯定我無法體會「心急益覺生命短」的急,無法理解「腳慢每怨日月長」的慢,更無法想像四十三年究竟是多長的一段時光。父親的年少歸鄉夢終於成真,儘管欣喜中有遺憾,但遺憾中更有欣喜,而他的欣喜,倒是我們可以分享的。
好比說,對於自己有個位於哈爾濱的故鄉此事,我就覺得十分興奮。想想看,美麗的俄式建築、古意盎然的中央大街、房頂高聳的煙囱,當然,最不能忽略的是松花江。松花江是貫穿哈市的美麗大河,七天停留中,我們數度流連於此,但就像高雄愛河改名為仁愛河一樣無趣,松花江畔的帶狀公園叫史達林。雖没情調,郤無損情趣,哈爾濱人稱它「江沿兒」。這真是條迷人的堤防,我們在這兒與親人一同作長長的散步,從傍晚走到夜幕低垂,看火車從大鐵橋上經過,欣賞沉落的夕陽,牽著小姪女的手聊天,討論「星星知我心」的劇情,我甚至背起原本應聯考需要而記的「三面紅旗」、「四個堅持」給他們聽,看到大家「驚嘆」的眼神,我背書從來没如此得意過!
有機會聽家鄉人說話,是我很感興趣的一件事。東北口音可謂相當標準的國語,而流暢的腔調則更加生動。由於不服自己一說話居然就被認出是外地來的,再者,回到東北總該學兩句家鄉話,於是,從第二天起,我便開始研究學習,雖然不怎麼地道,但真的很有誠意,每次表姐問我累不累?我都回答「没事兒」、「能行」或者「還嗆得住」!
還在台灣時,心中本來有個閉門造車式的夢想,希望能和表哥(或姪子)在松遼平原上騎單車!雖然車没騎成,回老家上墳那天,倒真投入了一望無際的平原懷中,腳踩著肥沃黑土,穿越玉米、高梁田地,路兩旁盡是筆直的楊樹,白色野花也清新動人,而遍野的向日葵則是夢想以外特別加演的一幕,田園情趣在搖曳的鮮黃花朵中展現無遺。
七天之中,所有的人都無微不至地招待我們,大家在一起,充滿了愉快的團聚氣氛,但他們的生活條件郤每每使我心情一下子沉重起來,畢竟,對於出生於台灣經濟起飛期的我來說,所見所聞所體驗的許多,都是震撼。
好比說,在路邊買了兩根麻花,離開時才發現老闆没有塑膠袋;家裏用大鍋燒開水喝,因為没有水壺;而由於所有的人均習以為常,故厠所有没有門其實完全無關宏旨──關鍵在於是否有水;行動不便的大姑每天半夜得起床接水,因為自來水只有午夜後才會「自來」;年齡與我相近的外甥熱情地用他那老舊的錄音機請我聽音樂,一瞬間,我要到香港買床頭音響的計畫竟變得那樣罪惡;而當十三歲的小姪女告訴我,他們一家四口是如何地從山西搭了三天的硬座車來看我們時,心中無限憐惜,又想到他們還得再花同樣的時間、乘同樣的硬座車回家,我才明白,即使是在這個年代,彼此要見一面,那裏又是件容易的事?
物質生活真的有待改善,但是一想到自己那個烏煙瘴氣的台北,難道我希望那種因追逐物質而失去許多人性的悲劇移地再度上演嗎?欣賞潔淨的松花江,無法不覺得缺少塑膠袋真是件好事,但卻又那麼期待文明來改善他們的生活。我想像著他們逛台北任一家百貨公司時將出現的驚喜表情,同時卻懷疑每日陷在汽車陣中的台北市民是否活得更為尊嚴?
從台灣帶禮物去大陸探親,彷彿是天經地義的,而由於知道他們工資低,生活不易,所以每當他們要反過來對我們有所餽贈時,我們總是一而再地婉謝,面對他們再而三的堅持,雙方不得不像打仗的攻守陣容,於是….
有天從江沿回來,路邊有人在賣在一種外皮灰撲撲的小果子,我隨口問了一下,表嫂說那叫姑娘,「台灣没有嗎?」我據實回答「聽都没聽過」,「聽都没聽過啊!」一行人興奮地跑回那個攤子,買了好幾斤來嘗,而比果子的滋味更讓我難忘的,是表嫂當時那個如獲至寶的表情!
那七天裏,他們身上穿的不是第一百零一件,就是第一百零二件衣裳,而表嫂居然還認真問我喜不喜歡她的衣服,如果喜歡,她願意把它換下來送給我!如此盛情使人感動,但我當然不能收下這份禮物。没想到臨走火車開動前,表哥趁亂塞進一包東西,拆開後,在急馳的火車上,我對著一套全新的洋裝,不知如何是好。
離開前,我取下了自己的手錶,留給小姪女作為紀念,後來的一星期中,每當我習慣性看錶,發現手腕上空無一物時,總欣慰於回報了姪女的真情,然後又陷入真情的回憶裏感到欣慰。至於爸媽和大姑、表哥、表姐之間互相塞錢的經過就更激烈了,完全是中國人用來表達感情的那套方式。方式未改,感情没變,一個探親者所願不會比這更多了。
臨行前晚,行李都收拾好了,而熄燈之後,我見到了此生最令人心動的月光,那是故鄉的月光,從招待所開著的窗戶投射進來,映照在床上。驚喜地在黑空中尋到明月,而它彷彿明白我將遠離初次見面的故鄉。回想起七日種種,像一場不可思議的夢般朦朧,忍不住把詩改成「舉頭望明月,低頭是故鄉」。我拿起相機試圖拍攝故鄉最明的月亮,但柔和的月光是難以呈現的,正如我也已拍下所有親人的臉龐,但那久別重逢的激動,與纔聚又分的感傷,則非相片所能記錄、文字所能承載了的。
無論如何,我想我是最幸運的一個,未曾嘗過離鄉飄泊的滋味,却分享了重回故園的喜悅;没受過親人離散的痛楚,卻體會了歡樂團聚的感覺。這一趟,自己無論對親情、對土地之認同,抑或對艱苦環境裏生存精神之認同、對大時代裏小人物命運之認同,都完全超越了以往的視野。收穫是很大的,無論見到滄海,還是桑田。
當天與親人們匆匆別離時,我們不知道何日再見,不知道再見時這世界又有了什麼改變,也不知道世界改變後我們將用什麼方式、以什麼心情再見?太多的無奈、悵惘中,有更多的祝福和希望。由哈爾濱往瀋陽的火車緩緩開動,我流淚了,就這樣,開始我們在中國大地上的旅行。這是一九九0年一個夏日早晨,在晴空萬里的松遼平原上所發生的事。
[原載自立副刊, 1990.10]
後記:喜歡將這四十天的旅行比為我人生的Grand Tour,它對我產生了不可言喻的衝擊。非常感謝父親帶著剛考完大學的我同行,在他所有兒女之中,這是我獨有的一項歷史使命,千金難買,而且已經無法重來。如果你也有一個大陸來的父親,千萬千萬設法陪他回去。
十多年過去了,父親故去,而我們也再也沒有與大陸的親人再見。雖然如此,我還是經常想起並祝福他們。世界變了這麼多,也許大家都變複雜了,但是那個夏天,它的單純美好,一直仍在我心中。
感謝我媽協助打字(當年還沒電腦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