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那天,九十歲的舅舅走了 。於是,我們到台中山上,參加了三阿姨為他隆重舉行的喪禮。
這是位不尋常的舅舅 。我極少對人提起,甚至不常想起他。因為,幾十年來,我們從沒有過一段家常的對話。即便是現在,我都不知該如何描述他。
舅舅是家中長男,下有五個妹妹。在本省家庭中,照理說是集希望寵愛於一身,長大後也該最有出息的孩子。但命運偏偏不這麼演。
舅舅從小頭腦就有問題,智商與行為能力大概只有三四歲小孩的程度,會認人,能說簡短的詞句,沒有攻擊性,但基本不具生活能力。
小時候的舅舅,是否被家人視為災難,我無從得知。但唯一的男丁有智能障礙,導致家族無後,應該是很嚴重的事。此後,外婆連續生了五個女兒,因病早逝 。
一肩撐起這個家的是三阿姨。她守著山上的家和一片果園,照料外公,照料舅舅,和入贅的丈夫種枇杷為生,還養育三個小孩。
我媽是么妹。所以我對舅舅有印象時,他已五十多歲了。那是小時候暑假從台北回台中山上外公家玩的時候。舅舅每次都超級起勁地用國語呼喊我和弟弟的名字:「小箱!小林!小箱!小林!」而且樂此不疲。我們不習慣,不知如何回應,只好若無其事地繼續和表姐玩扮家家酒或跳格子。
三十多年後,台中傳來舅舅死訊,當年令人尷尬的聲聲呼喚此刻清晰迴響在耳邊──我決定和媽媽回台中送舅舅最後一程。
* * *
一到山上,迎面而來的是花圈以及裝飾得相當氣派的入口(就是小時候路邊總令人走避不及的喪禮陣仗),但舅舅笑嘻嘻身穿體面西裝的大海報令我們莞薾(他這輩子哪穿過西裝,禮儀公司 Photoshop 的功力令我豎起大姆指),再往前則是大量鮮花素果佈置成的禮堂,各式供品禮器紙錢,還有綠營立委送來的礦泉水以及未來總統題字的輓聯。
不旋踵,刺耳的電子琴音大作,聲量之大,可能連對面的山谷都聽得到,我皺起眉頭 。
這是一場如假包換而且所費不貲的台式喪禮。
誦經團有五六人,一字一句用台語認真快速念著經文。因為舅舅乃殘缺之人,誦經師父選擇藥師佛經,祝禱舅舅來世無病無痛,平安健康。
從下午到晚上,幾小時過去,我與媽媽加入最後一輪誦經。捧著經書,我不會念,但跟著翻讀,誦經團有如神助的節奏,以及從未見過的經文那神祕不可盡解的美,深深觸動了我。
接著是燒紙錢(給這一生未曾使用金錢的舅舅)。眾人同心協力往一個好大的鐵製活動式拖車裏投擲一疊疊的冥紙。紙錢很多,我的手很快酸了,但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為舅舅作些什麼。
熊熊火焰把山壁都照亮了,熾熱的火光映在我們臉上身上。我忽然不懂:如此具象美好的祝福,為何總被當成抗議道具?紙錢之外,還有名車和樓房。表嫂說:「這下阿舅在那邊可是好嘢人了呢!」夜風中,濃煙飛灰火星四散,把我的眼睛嗆得微濕了。
深夜時分,該到的家人都到齊了,表哥表嫂表姪女和我一共六人作為晚輩參與入殮。我看到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穿上西裝的舅舅。一連串的儀式,站起跪下,站起跪下,請求並無子嗣的舅舅保佑後代子孫健康平安萬事如意並升官發財(我相信他會的)。為一生無功也無過的舅舅蓋棺後,一行人到山溝旁拜祭水神,方才結束一天的儀式。(我大概明白為何中國是「禮」「樂」之邦了。)
第二天清早六點,我被鼓號樂隊震耳欲聾的現場演出驚醒。自透天厝二樓探頭往下看,簡直是北一女樂隊的陣仗──服裝華麗(是的,也是那種短裙和長靴),只是年齡約莫大上三倍。神情肅穆的她們在舅舅笑咪咪的遺像前分列式走位毫不含糊,我佩服至極,連忙起身。
七點鐘,家祭時間都還沒到,藍營立委候選人已到場準備上香,我又是一陣佩服(佩服這位候選人也佩服舅舅)。
眾人各就各位,樂隊高聲奏出隆重莊嚴的曲調,司儀拿麥克風用正式又富有感情的台語掌控儀式進行,兩位禮儀小姐幫著點香上香,訓練有素的手勢十分不自然但專業程度實在沒話說。
在候選人拈香向舅舅恭謹行禮的那個瞬間,我承認我也想投他一票。
家祭開始,首先由三阿姨與媽媽對他們九十歲的大哥上香,兩位看起來都很平靜,這一幕卻讓我動容。
接著輪到我們這一輩。表哥、表姐、表姐夫與我四人站到靈前,禮儀小姐發給我們每人一支香(不知為何我還多了張紙巾)。震耳樂聲中,司儀要我們向舅舅行叩首大禮,說也奇怪,在額頭觸地的那一刻,我前所未有地感覺自己是這塊土地的孩子,原來我也有原鄉──這不正是我母親、阿姨、舅舅他們兄弟姐妹長大也是我和表姐表哥兒時嬉戲的地方嗎?再抬頭,眼淚掉了出來,當下我才明白紙巾用途何在──那位禮儀小姐真是太讓我佩服了。
但最了不起的人,是三阿姨。她用一生照顧了舅舅一世,沒有一句怨言。九十歲的舅舅,沒有餓過一餐飯,這場毫不馬虎的後事更讓我見證了天下最最無條件的愛。
初聞舅舅死訊時,我問老天為什麼讓舅舅來世上這一遭。但舅舅其實是最幸運的一位,在世上有個無論多忙多累數十年如一日將他當作寶貝的妹妹,現在還有闊別的爸爸媽媽在天上等他團圓。送他去火葬場時,大家說,舅舅一輩子還沒離家到過這麼遠的地方呢。
回台北前,我鼓起勇氣,用坑坑巴巴的台語對阿姨說:「你對阿舅真好,讓他攏沒煩惱笑笑地過一世人」。還與表姐相約夏天時帶著終獲自由的阿姨來台北玩。
回到台北,再回到美國,耳際響起港劇楚留香的主題曲。三十年多前,這首膾炙人口的歌傳遍大街小巷,後來忽然沒人再唱了──大概因為它成了台式喪禮上的經典曲目。
「來得安去也寫意,人生休說苦痛。」
誰說這不是偉大的創意,何等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