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何紀念抗戰勝利七十周年

二零零八年八月初,我出現在母校史丹福大學的胡佛圖書館,自願擔任「工讀生」,幫忙抄寫不久前公諸於世的蔣公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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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不許影印照相或掃描,電腦也不准帶入,只得人工手抄!)

原本抱著輕鬆好奇 little piece of cake 的心情,沒想到任務艱鉅,可不像翻看自己的少女日記那麼簡單 。

首先自 1919 至 1972 共五十四年(超過半世紀)的蔣公日記未有一日中斷,每天少則一頁多則數頁(每頁約 A4 一半小大,直寫十行),再加上每周都有的「一星期反省錄」,幾萬頁尚未數位化的字海,是超乎想像的龐大資料。

日記影本以半個月為單位放在資料夾中出借,超過一千兩百個資料夾,只能個別借閱。若不清楚重大歷史事件的日期,根本不知從何借起。若以為隨興路過便能看到什麼精彩的歷史祕辛──與瞎子摸象的命中率相比,大海撈針差可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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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好不容易借出的資料夾,映入眼簾的是密密麻麻的毛筆字,一向自詡為書法愛好者的我也不得不傻眼。蔣公字跡不算難認,但戰事節節失利心情憂憤以及怒罵日倭匪寇暨各級部屬時仍有龍飛鳯舞之感,若沒有一點行書草書的基礎 ,就只能一直卡住(不是卡柱)。雖然我們很快發展出常用字圖鑑,把那幾個總認不得的字「畫」出來,但小朋友仍把「四維八德」看成「羅某某」,眾人噴飯。

光認字還不行。由於日記全無標點符號,要有相當的文言文功力才能斷句。(你想即便是高中的閱讀測驗都有標點哪。)

光斷句還不夠。解讀日記內容需要相當的歷史知識。就以人名來說,當年的重要人物多以字相稱,因此陳誠在日記中是「辭修」,白崇禧字「健生」 。(忽然想起同時代的我爹也有響亮的字「大川」)。古人的文藝氣息令人神往,但真是難為了才疏學淺的工讀生。

因為讀懂了才能抄,手抄又慢得不得了,所以即使每天從早上八點半苦戰到下午四點四十五分,也抄不了多少。當時和我們一起抄寫的還有多位來自兩岸的歷史學家,以無比的耐心在那冷氣超強的地下室長期抗戰,一坐就是幾個月,令人肅然起敬。

無論如何,有幸來到活生生的歷史前面,興致是非常高昂的。在蔣公字海裏悠遊了幾日,漸漸掌握了他的文字風格,於是半開玩笑地以蔣公日記體記下我翻開老人家日記的那一天:

民國九十七年八月十一日
雪耻 七時五十分與師會於漢彌敦道如小兒乘車上學至胡佛塔下親見蔣公四九年日記時值國家危急存亡之秋共匪猖狂險詐戰事節節敗退故其墨跡多潦草余性疏懶少讀古籍目不識丁實感愧咎幸蒙兩岸學者不吝指教方不辱所託師與名士行午餐之約余則與小如相偕覓食漫步校園竟已不復記來時路方知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徒留嗟歎矣一時許復返地庫有感工程浩大竟心生邪念圖謀不軌欲以電影之約與學者交換手抄日記而學者忠厚不疑有他險陷詭計之中然其手跡難辨較蔣公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方陰謀終未得逞五時許余疲累已極返旅舍坐榻上讀報進食觀奧運甚感舒泰未久即昏昏睡去

是啊,那正是奧運在北京風風火火進行著的那幾天 。世事變幻超乎任何人的想像。

而我在萬里外風光明媚、天堂一樣的 Stanford 回顧那個艱難的時代。一再想起父親,因為蔣公日記裏的每一天,都是他親身經歷也曾試著對我描述的真實人生。

余憶家父昔常於用餐時講述流離之身世臧否黨國之要員甚盼與之暢談今日之所聞其必有所教我也

如果不是蔣公,父親不會來到台灣(他的工作剛好是「選總統」…),也就不會有我。我在 Stanford 念書那一年,父親曾來探望,但他並不知道幾年後女兒居然會回到此地(一頭霧水地)翻閱傳說中那(數百)本神祕到不行的蔣公日記。

就當作紀念抗戰勝利七十周年,父親逝世十六周年,連我的 Stanford 蔣公日記之旅轉眼都七年了,今天記下這可一不可再的特別回憶,祈願兩岸、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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