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俠與朱天文

今天作了兩件事。首先與大批人馬一起上 IMAX 影院看《蝙蝠俠之黑暗騎士》,回家後讀完朱天文的《巫言》。

兩者都不是百分之百看得懂。前者不明白的是,黑幫、探員和臥底的究竟是什麼關係。後者的疑點就更多了,十足宅女的巫人到底如何把方程式賽車、細胞轉型、電子音樂乃至 Hello Kitty 行雲流水包進她包山包海的敍述裏。

前者,是我此生第一部《蝙蝠俠》電影(聽起來有點驕傲是不?),只好將之與不久前觀賞的《鋼鐵人》相互評比。結論是,相對於《鋼鐵人》的小勞勃道尼(Robert Downey Jr.),蝙蝠俠即使稱得上帥,也帥得索然無味。此等無趣無聊,五層樓高的 IMAX 銀幕也救不了他(和我)。後者,則是我首次展讀朱天文的長篇小說,沒想到我熟悉許多的朱天心卻不斷出沒於前景背景樓上樓下,頗有買一送二之驚喜。

再次深感,朱家兩姐妹是台灣文學界長出的兩朵奇萉。其奇在以下幾點:

首先,專職作家,在台灣應是早已絕跡的動物,她家卻出了二位。

專職也罷,來自文學家庭的兩姐妹,自少年時代便以作家身分發光發熱,其養成過程之純粹,閱讀範圍之浩瀚,持續創作時間之久長,造就了深厚的基本功,不但不是半路出家或一心多用的人所能望其項背,甚至可以假設華文世界裏只有四季如春的台灣長得出這樣根深蒂固的珍貴名花。她們的東西始終保持純文學的濃度,這濃度在百花齊放但花苞多營養不良的網路時代更顯珍貴,教讀者成癮,作者擲筆。

然而,任何年紀漸長的人不費力氣便能發現,人生經驗的累積必然增加我們對人事物感懷的深度廣度與精細度。那麼,成天關在家中或咖啡館創作不上班不交際也因此很奢侈地不必完全社會化的才女是否也有其侷限呢?以觀察社會體悟人生為己任的作家,不曾離鄉背井,拋家別子,沒經歷過職場上的腥風血雨,甚至也未受柴米油鹽的侵擾。理論上,與世隔絕於創作難道不會是個問題?

當然有問題。君不見今日副刊雜誌仍有那麼多與現實完全脫節喃喃自語讓人懷疑作者活在異次元世界的作品?

但在朱家姐妹身上,我還真看不出來。或說,當然看得出來,但完全無損其作品的成就。她們實在太聰明。

再問,何以竟是一對姐妹?她們的家人唐諾,在《巫言》後記中透露了姐妹倆在同一個屋簷下共同生活的奇特張力:

看朱天文和朱天心這樣兩個如此層級的小說書寫者數十年如一日的擠在同一間坪數不大的屋子裡,其實其景觀是很奇特的,仔細想起來也不免提心吊膽,好像誰在進行一個異想的、魯莽的、不知目的為何的書寫實驗一般。依我個人所知,她們自從結束了小學暑假苗栗外公家假期之後(去的通常是朱天心一個),便從未彼此分開超過一個月以上時間,一起生活,一起養貓救貓結紮貓,接觸大致相同的寥寥可數友人,讀一樣的報,交換傳遞彼此看完的書云云,重疊率高達百分之八十以上,卻得各自回頭寫各自百分之百不同的小說(理論上,但也相當程度是事實),這如何可能?偏偏她們又都真誠的相信,對方的小說寫得比自己的要好,這種崔顥題詩在上頭的心思,也必定讓某些有感的、原本有發展的書寫材料嘎然而止;也就是說,這樣的善念無疑更擠壓著彼此本來就不大、就沒關緊的「自己的房間」不是嗎?

這個姐妹關係勢必成為未來文學史最有趣的公案之一。由於我常讀朱天心而少讀朱天文,無能分析兩人作品的異同,但卻在《巫言》的不少小敍述裏看到對方「門沒關緊的房間」。譬如朱天心小說中滔滔不絕的敍事體,譬如敍事體中冷不防地幽默一擊,譬如堅持為熟爛的事物重新取個精巧貼切有創意到可以用來當 MSN 暱稱的名字(約書亞總統、即溶顆粒老闆);最誇張時,連「書」也改稱「字冊」,而你讀後也同意似乎非如此不可。

《巫言》最令我意外的,是說著說著讓人再不懷疑小說家正把自己和天下人皆識的家人朋友全寫進去。唐諾說:「朱天文是三三諸人中最後一個得到自由的,」或許這是指作者終於決定不再藏身幕後,親自發聲。難怪我錯覺聽到了朱天心的語氣,似曾相識,一樣聰明,相互參照,因而趣味橫生。說不定兩方正面交手的時期這才開始?

台灣有一整代讀者是看朱家的小說長大的,我們經由文字認識這家人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看他們一起在文學路上苦行,作精神的貴族,擁可愛的道德潔癖,保護動物,聰明得無以復加卻和大家一起忍受政論節目,更埋頭寫出一個又一個關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故事。翻翻花了七年寫成的《巫言》,就會了解記憶多難對抗時間,所幸有人替我們將絕對記不起來的吉光片羽轉化成為令人低迴玩味的隻字片語。

所以如果你問我今天的英雄是誰?不是萬眾期待其實束手無策的蝙蝠俠,而是低眉執筆點石成金的女巫朱天文。

掩卷微笑。套句大小女巫都愛用的典故:「寧不知傾國與傾城,佳人難再得。」

2 Comments

  1. 箱子

    《獵人們》 不能說不好看(而且朋友送我的書還有作者簽名),但她的散文體小說更加神奇。我是從《想我眷村的兄弟們》 開始成為忠實讀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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