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今年發生了很多神奇的事。

2007 年底天氣還很暖的德州，一群留學生，為一位熱心助人因此人緣極好的即將學成回台的學姐舉辦了一場極其溫馨的歡送 party，大家把燈光熄滅，點燃蛋糕上的蠟燭，要給主角一個驚喜。學姐出現時，現場響起《朋友》這首歌，氣氛比想像中還要感人。

之前來自海峽兩岸的幾位主辦人為了挑選哪一首背景音樂有過一番小爭論。有人覺得周華健的《朋友》雖然切題又好聽，但對於雖然努力用功但仍算走在時代尖端並懂得欣賞周杰倫的六年級學姐來說，未免稍嫌老套。最後，大家在 iPod 的數千首歌單裏找不出更好的方案，決定還是播放經典的《朋友》讓大家濫情一下，老套就老套吧。

連幾乎是以資深學姐加指導老師身份參加這場聚會的我，聽到這首當年紅極一時也曾之為感動莫名的歌，都不禁啞然失笑，像是過年時聽見《恭喜恭喜恭喜你》的那種超級親切感。

那天的 party 讓每個人都很感動。主角是大家的學姐、我的學妹，我們是同一位指導教授的學生，但前後差了七八年，一開始只是她從美國打電話來香港問我學校的事，後來，在各大研討會短暫相遇幾次都很開心。

那天，細心的主辦人沒有忘記歡送會必備的鮮花與卡片，三年來一見到集體卡片就患失語症的我，行雲流水地寫下：

每次開會遇到你帶領的歡樂的「德州幫」，都讓我後悔自己太早來這裏讀書，沒辦法跟你們作同學。誰能想到我竟然真的回到 Austin，還能和大家一起參加你的畢業 party 暨水餃宴，這大概就是：有緣。Thank you for being such a great sister.

在《朋友》歌聲中，一切順利進行，眾人圍著主角等她吹蠟燭、切蛋糕。沒想到，這位學姐／妹拿出一篇文章，一字一句念了起來，是柯裕棻的《行路難》：

出國唸博士像一場賭局，必須把在台灣的一切放下，拿自己堅持的理想和孤注一擲的青春跟人生對賭，要是成了，也許有個未來﹔要是失敗了，到了三十歲仍一無所有。手中的籌碼有限，而時間如沙子一般從指縫中溜走，從早到晚坐在桌邊，書怎麼唸都唸不完，我真怕空手而回。

研究生的日子一不小心就會過分簡單，起床，早餐，讀書，午餐，讀書，晚餐，洗澡，讀書，寫論文，焦慮，睡覺，焦慮。間或穿插圖書館，超市，咖啡屋。除了上課之外，一個研究生完全不需要開口說話，沒有課的時候，沒有事就沒有話。日子簡單得像一條傾斜的線，往內心軟弱的方向滑去。

燭火搖曳，熱鬧異常的 party 陷入一片靜默。

出國唸書的研究生歲月尤其孤獨，週身的社會網絡既不深刻也不固定，生活和心靈的錨完全繫乎學業，別無所求。由於這種成敗未卜的生活使人極度專心、焦慮和敏感，不論原來的個性如何，研究生很容易變得喜怒無常或者長期抑鬱。長久以往，生命裡其他的人便逐漸遭到驅逐，因為在一個滿腦子只有抽象事物的人眼中看來，身邊實質存在的個體都太過密實而無法超越，難以理解，畢竟，有頁碼的書比不透明的人容易多了，唸書尚且來不及，哪兒有時間處理人呢。

她感謝大家幾年來給她的鼓勵與支持，更大的願望是，要大家繼續這個互相鼓勵支持的傳統，讓留學生涯不必這麼苦。

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大家為什麼如此捨不得這個像小朋友一樣開心有時卻又像個媽媽一樣關心的學姐。

Party 結束後第二天，學妹繼續改論文，雖然已是最後修改，過程卻出乎意料地不順利，大家的心情也跟著七上八下。終於，在感恩節前夕最後期限，熬夜到清晨四點二十分，博士論文順利交出去了。

氣溫驟降，今晚，我約正式脫離苦海的學妹與認真的主辦人學妹共進沒有火雞的感恩節簡餐，不知哪來的靈感，我們看起周華健的演唱會 DVD，就在此時，這位開心又關心的博士學妹忽然想起一件大事，她說：「那天 party 的時候周華健唱的那首是什麼歌啊？好好聽哦！」

。。。。。。

後記：

我與主辦人學妹以及我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我們都認為，這位土生土長比我小三歲明明很喜歡周華健的台灣學妹從來沒聽過《朋友》這首歌，是個神蹟。（不然就是寫論文把腦子寫壞了。）

於是，在感恩節的晚上，跟著周華健溫暖的歌聲，一字一句把歌詞念出來（老天，她是真的沒聽過）。

歌還沒唱完，又不知哪來的靈感，我花了兩秒鐘在CD 櫃中找出這張多少年來沒有再聽卻陪著我來回走過大半個地球的《朋友》專輯，開心又得意地把它送給即將回台的學妹。

拿著 CD 仔細端詳，發現它是一九九七的作品，整整十年以前。

當時的我，人在哪裏？在作什麼？

十年前的感恩節夜晚，我就在這裏。一個人在家趕期末報告，直到熱心的同學拉我出門參加某善心人士家中的感恩節大餐。有沒有火雞記不得了，倒是記得，在那場 party 裏，第一次遇見我的前男友。

十年過去了，我們在哪裏？在作什麼？

十年後的感恩節夜晚，我們居然都在這裏。

我們在作什麼？

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