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四年來的教書生涯,我在想,教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它可以是年少時天馬行空到「以天下學生為己任」的純潔理想,也可以是一份深怕誤人子弟而無時或忘的戒慎恐懼的心情。每一個學生用不同的方式讓我了解,教書可是一門不見得比當教育部長簡單的大學問。
中學時代的我,深受聯考之苦,曾經作過「假如我是教育部長」的大夢。當時台灣許多學校為求提高升學率,將成績好的學生集中在前段班,進行填鴨式凌虐,而後段班則採用放牛式管理,讓學生自生自滅。那時的我,不了解為什麼大人們只顧關心政治議題,卻對成千上萬連覺都睡不飽、過著非人生活的中學生不聞不問。於是,我誓言長大以後要作教育部長,好來拯救身陷水深火熱之中的青年學子。
時至今日,台灣的教育改革在從未作過教育部長的化學家李遠哲領導下已轟轟烈烈進行了十年。本以為把填鴨和放牛變成歷史名詞之後,快樂學習的天堂就會自動降臨,沒想到結果卻是造就出一整代不僅處境堪憐更且程度堪慮的教改白老鼠。補習班提供的服務內容更加多元化,沒錢補習的學生家長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小孩「輸在起跑點上」。今昔對照,許多人懷念起當年聯考制度的種種優點。這真是歷史對台灣人開的又一個玩笑。
至於曾懷抱著那遠大而不切實際的理想的我,當然還沒有變成教育部長(而且當今台灣政壇流行政治酬庸,我想我得期待下輩子)。
不過,順利考上大學,而且之後不知怎麼又繼續念了更多年書的我,仍然走入教育界,來到香港,在大學裏教了四年的書。
在香港教書的這段日子,身處保守的學界,早已沒了當年「假如我是教育部長」的豪情壯志,而作為一個對香港不夠了解的外人,似乎也輪不到我對此地的教育問題「說三道四」。不過,也許因為「換了位子也換了腦袋」,在行將離開香港之際,我倒生出幾個「假如我是香港大學生」的狂想,提供給香港的天之驕子們作為參考:
首先,香港各大學經常輪流叫窮,但至少到目前為止,各校的硬體設備仍然傲視全球。無論是藏書超級豐富的圖書館,裝備各式影音器材、冷氣時常過強的教室,或者提供最新軟體、最薄液晶螢幕、最多儲存空間的電腦中心,都教參觀的訪客欣羨不已。行走其間,還真以為自己來到了「世界一流大學」。
假如我是香港大學生,我一定想盡辦法利用這些資源,不讓自己入寶山空手而回。就算無心從事偉大的學術研究,到豪華氣派但門可羅雀的圖書館,往沙發上一躺,吹吹冷氣、翻翻雜誌,度過一個慵懶午後;或者,傍晚時分,與好友到空無一人的大運動場跑跑跳跳、活動筋骨。此類活動不但有益身心,而且經濟實惠,更比在旺角街頭跟人群摩肩擦踵來得輕鬆自在,何樂不為?
另外,香港教授的薪資頗高,假如我是香港大學生,想到納稅人以高成本僱用教師的一片苦心,我不會故意躲開功課多、難度高的課,不會等到考前才讀老師給的書單,上課也不會無故缺席、遲到、聊天或睡覺;我不會等到考試後才去找老師要分數,更不會等到要找工作的時候才要求實在認不得我的老師寫推薦信。由於學校賦予全體學生隨意評鑑教授的權力,老師大多和藹可親。既然老師不兇,我鼓起勇氣在課堂上發言,下課去找他們發問,有事去請他們幫忙。
假如我是香港大學生,我會格外注意自己的英文程度。報上說很多中學老師都通不過英語基準試,不免讓我擔心自己的文法基礎是不是也不夠好,我可以找份托福試題考考自己,若有必要就借本文法書從頭看起;另外有很多單字我都不確定怎麼念,所以我會花點時間來學一種音標系統,以後查字典時才能掌握正確發音。學校有語言中心,圖書館也有很多視聽資料可以幫我學習。另外,香港的兩個英文電視頻道節目水準很高,還可以訓練我的英文聽力。
假如我是香港大學生,我會勇敢面對普通話將越來越重要的現實,把它和英文同等看待,並且自知我的中文有可能比英文更爛,而一定要作出改善。要學好普通話,我或許會先聽國語歌或看連續劇,但為了有能力分辨王菲和周杰倫哪一位才算得上口齒清晰字正腔圓,我決定把漢語拼音學好,並且和大陸同學們多多練習。另外,為了寫出全球華人都看得懂的通順中文,我會大量閱讀漫畫之外的文學作品。圖書館找得到所有聽過和沒聽過的作家的書,但陳映真過於沈重,龍應台甚為嚴肅,朱天文相當冗長,最後,我選中王文華的「蛋白質女孩」作為閱讀之旅的起點。
假如我是香港大學生,我期許自己待人接物更加成熟得體。在迎新宿營時,我會大方把校園生活的體驗與懵懵懂懂的新生分享,但不會強迫他們呼喊幼稚低俗的口號。我享受青春,但也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我如果犯錯,會學著誠實以對。
假如我是香港大學生,在這個五光十色的商業都會長大,我提醒自己重視實質勝過形式,掌握趨勢但不追趕潮流。就像一份作業,花俏的封面無法掩飾空洞的內容(除非老師不認真)。
假如我是香港大學生,我期許自己超越環境的侷限,把眼光放遠、格局放大。除了謝霆鋒和張柏芝,香港還有沒有其他人值得關心?除了波鞋、手機和化粧品,香港還有沒有別的事值得注意?除了茶餐廳和私房菜,香港還有沒有更精微、更深邃的文化值得研究?香港之外,還有好大一個中國;中國之外,還有好大一個世界。而狗仔隊和xx日報(族繁不及備載)究竟能夠告訴我們什麼?
假如我是香港大學生,畢業的那一天,進行過切乳豬、開香檳以及與毛公仔合影的歡樂儀式之後,我會想想,在這大學畢業生只占百分之十三的社會裏,自己所處的位置是多麼特別。有幸站上這金字塔頂端的人,對香港的過去該有什麼樣的認識?對香港的現狀該有什麼樣的省思?對香港的未來該有什麼樣的承擔?
假如我是香港大學生,青春年少,風華正盛,我真的有太多可以作的夢,太多可以忙的事。在短短三年的大學生涯裏,我該怎麼樣把握時間,讓自己快快長大?
假如我是香港大學生,我不允許自己灰心喪志、自暴自棄。儘管面對前所未有的嚴峻挑戰,儘管父母的期望,師長的要求,媒體的批評,以及來自全球的激烈競爭在在令人難以招架,我依然對自己充滿信心,因為我還年輕。
因為年輕,所以,一切都還來得及。
後記:
回顧四年來的教書生涯,我在想,教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它可以是年少時天馬行空到「以天下學生為己任」的純潔理想,也可以是一份深怕誤人子弟而無時或忘的戒慎恐懼的心情。而無論早堂晚堂全職兼職遲到早退勤勉散漫熱情冷漠叻仔唔叻仔每一個學生用不同的方式讓我了解,教書可是一門不見得比當教育部長簡單的大學問。
寫到這裏,我要感謝這些年來課堂上所有面帶微笑、並讓我見到他眼中閃耀光芒的同學們,如果不是你們的鼓勵,講台上的分分秒秒是不會有任何意義的。在那些眼神交會的時刻,你們與我分享的夢,就是我要從香港帶走的所有回憶。
祝福大家。
[原載明報世紀版 D06, 2004-07-28]
irischyi
謝謝你. 我也盼望他們會喜歡楊絳這樣的作家.
在真實生活中, 剛開始教書時, 我曾推薦學生讀龍應台的”人在歐洲”, 鼓勵他們從香港以外的觀點看事情 (早在1988年, 書中已有”何必曰台灣”這樣的文章, 不可謂沒有遠見).
王文華呢, 文字輕到成為他的特色, 但他的散文卻是帶真感情的, 如”回家”這篇, 我覺得不錯.
http://www.readingtimes.com.tw/authors/tomwang/works/back_home.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