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我第一次逃難了。
2003 年 SARS 期間我在香港,已經非常完整經歷過「不回來怕染病,回來怕隔離,回來後怕歧視」的避疫流亡三部曲。
那次回台後,每天早上起床都輕易感受到重生的幸福。
這次的心情卻複雜得多。
是一大坨摻雜著悲傷與歡喜、運氣與歉意、驚慌與鬆了一口氣,以及願意與不願意的情緒。
或許,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以致於我在心裏還無法決定這次發生在中年期的「逃難」在深層的意義上是不是一種離去,以及,算不算一種回來。
作為一個所謂的 globalist,我走得夠遠了嗎?
上星期在嘉義爬了一座小山,起初以為難度不高,出發後才發現坡度甚陡,而且是我最怕的相連到天邊的階梯式步道。上到第一座涼亭已經汗流浹背,再努力向上到第二座涼亭時已氣喘吁吁,這時才知道竟還有第三座涼亭。本來決定不勉強自己,但同伴傳訊說再十分鐘就到山頂了。靠著這份情報,以及貫徹始終的意志力,本人最後成功登頂。雖然那天雲霧太濃,沒看到什麼,卻有滿滿的成就感。(這段好像小學生作文!)
我想香港就是我的第一座涼亭,美國是第二座,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三座涼亭,也沒有同伴傳簡訊來鼓勵。
心底其實並不那麼在意登不登頂的我,只想休息一會兒,欣賞眼下風光,誰知此時忽然出現一隻猛虎(還是毒蛇?),於是我連滾帶爬回到山腳下。
一直追求著某種平衡,並期望倚仗良好平衡感進入人生下半場的我,正是以這樣一個完全沒有美感可言的姿態,在「萬萬沒想到」的情況下倉皇回到台灣。
在三月十七日的晨光中,戴著口罩的我把行李推進台北家門,瞥見陽台那株一月時含苞待放的蝴蝶蘭仍開著美麗花朵。
它們深深安慰了我。
接下來是十四天的自主健康管理期,我一步都沒走出家門。
早上起床關注美國疫情,處理學校郵件,問候學生和朋友。下午就看防疫中心記者會,以為不會再想看的電視新聞台又轉來轉去,非常不喜歡的臉書更是滑個不停。看到哪個同事作了檢測,誰的朋友病故了,春假後多少大學生確診,觸目驚心。
紐約、義大利、西班牙、英國。世界在眼前崩解。
沒過多久,美國也宣布居家防疫了。但你同時知道,這社會有很多人禁不起這樣的防疫措施。
四月開始午夜場線上教學。跟學生以 Zoom 重新相見時,我們之間隔著半個地球、兩個螢幕,13個小時的時差,以及我心裏如此明顯的一層「恍如隔世」的歡欣與悲傷。
線上的第一堂課,左思右想之後,直球對決,講春假前因為大陸和歐洲疫情影響令人欲言又止的 globalization。以前可以輕鬆帶過的題目,這次花了大半天備課,因為連自己都充滿懷疑。還好 Melinda Gates 說了句: “We haven’t recognized as a global community that we are a global community.” 讓我當作結語。那天,台灣剛好捐給德州十萬個口罩。
學期結束之後,鬆了好大一口氣。生無可戀的自閉狀態也跟著解除。
台灣的情況越來越好。美國卻不斷傳來壞消息—不光是疫情,而是整個社會進入一種不可思議而且無可救藥的迷幻狀態。
於是,我只能把美國的人生懸在半空中。在諾亞方舟上,過起了沒有明天的(好)日子。
朋友們都說我早早回台的決定很明智,但我知道我只是非常、非常幸運而已。
一个凉亭吹西北风的学妹
看到老师/学姐一切安好就好。蝴蝶兰好美,不得不叹一句蕙质兰心(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让人看得很心安,仿佛在欢迎你回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