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我不是迷信的人,但是十三號星期五在我的生命史中真發生過幾件大事。
2020.3.13 星期五
那天早上學校臨時宣布停課了,校長發電郵給全校,他說:「這封信很難動筆,因為我要告訴大家,得了新冠病毒的不是別人,是我的太太和在學校工作的家人。」
這時離春假正式開始的日子還有一天。雖然學校已宣布春假後全面線上教學,我也已經把辦公室的重要物品都收拾回家,這封信還是讓我大大震驚了。
但我永遠不會忘記的其實是前一天。
從周二開始,不斷傳來令人驚嚇的消息。因為資訊不透明,到了周三晚上我已經感覺學校不安全,天人交戰後通知兩班學生,隔天的課改成 open lab 以及在家自己看本來要在課堂上播放的影片。
隔天我在包裏放了一個多少年都沒用上的醫用口罩去學校,從系館入口一直走到三樓辦公室,卻沒勇氣戴上它。
進到電腦教室,大桌上出現一筒消毒濕紙巾,上面貼著告示:「使用電腦前後請用紙巾擦拭」。這是我第一次在美國見到防疫措施。
之後回辦公室收東西,就像每次長假前那樣。不同的是,這次有點心慌。這時我親愛的老師朋友忽然從台灣傳來一張有趣的照片,我卻滔滔不絕報告起本周哪些事讓人危機感陡升,老師說那就快回來吧。
之後一個學生約見面,但我已經不想待在那棟沒有一個窗戶能打開的新大樓裏(舊大樓,也是),到樓下的小花園找了一個位子坐下等她。幾年來,這竟是我第一次在花園駐足逗留。
是個陽光明媚的三月天,天空藍,有一點點白雲浮在上面。樹上還是新綠嫩芽,幾隻本地常見的黑鴉跳來跳去。
拍了幾張照片,成了對校園的最後一瞥。
系主任剛好經過,她說,春假後改為線上教學,所以這就是我們這學期最後一次見面了。然後給了我一個擁抱。我說我可能得帶媽媽回台。她說沒問題,該怎麼作就怎麼作。
跟我會面的研究生訴說自己遭受某位老師不公平的對待,說著說著竟然哭了起來。
之後我還得見一位前同事。他是全系少數令我崇拜的、一直到退休仍有桀驁不馴個性的公知型人物。因緣際會他被派來觀察我上課,令人煩躁的例行公事因此變成了有趣的挑戰(我還真是因人設事啊)。
那天碰面是要討論他的觀課心得。
疫情升高,我打從心底不覺得這件沒事找事的事值得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冒著生命危險來學校,但他說他本來就要來,於是我們約在對街的餐廳(我努力告訴自己餐廳或許比大樓內安全一點吧)。
雖然我一向是自己最嚴格的裁判,但因為他是系上講課最精彩的教授,他提出的五大建議我也就接受了。他說我這門課很重要,「因為美國新聞最大的問題就是無法從別國的角度看見自己。」
因為是下午,我只喝了一杯熱茶。他說他今天之後就要隱居不出了。
臨別之際,本來也是要抱一下,但我們忽然發現這是不適當的行為,就互碰了手肘道別。
沒想到我在學校最後見到的人會是這位已退休但還會讓我不時想起的同事(每天面對的多是還沒退休就知道一點也不會想念的)。
從停車場把車開出來,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口待轉,學生們有的走路,有的騎車,從我眼前經過。但那天我的心情完全不一樣。
我知道這是一個告別。
上了高速公路,已是微微塞車的時段。金黃色陽光從左邊射過來,我抓著方向盤,緩緩前進,竟然已經開始懷念跟大家一起擠在車陣裏慢慢回家的感覺。望著公路兩旁開闊的天際線,想到一場大難即將降臨在這廣袤土地、這麼多渾然不覺的人身上,下班的心,從來不曾如此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