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日報之所以能夠在港台兩地獨領風騷，究竟是因為丟掉了那件西裝？或者，真正的賣點其實是：它常連內褲都沒有穿？
聯合報系刊專訪林懷民，引發討論的重點有二：一是林懷民當著聯合報社長的面表示：「希望聯合報不要那麼藍」。另外，林懷民認為聯合報學蘋果日報但並不成功，「因為你還要穿西裝，蘋果是不穿的」。這位充滿理想色彩的文化領袖其實是以超高標準期許台灣出現一份比文人更文人的報紙。
本來是林懷民與王文杉之間的事，沒想到，卻給蘋果聽到了「不穿西裝」這四個字。
壹週刊接著林懷民的話，批評台灣媒體過份炒作政治新聞，並「自封為社會良心，與社會脫節而不自知」。更不忘自詡：「《壹週刊》和《蘋果》都不喜歡穿西裝，我們不喜歡讀政客的起起落落，因為即使是瘋狂女生與人亂睡的故事，也比政客有趣多了。」
台灣媒體的沈淪確已讓人忍無可忍。林懷民的意見，若視為一位讀者對台灣媒體現狀的不滿抒發，算是令人感同身受。但是，壹週刊和蘋果日報究竟有沒有資格跳出來以清流自居？以重視民生議題自傲？以「不穿西裝」沾沾自喜？在這裏，我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我想說，蘋果不但正是台灣媒體亂象的一部分，而且早在香港時期已經以其不穿西裝的形象領銜主演，成就了香港今天人人聞之色變的媒體生態。它之所以能夠在短時間內在港台兩地獨領風騷，究竟只是因為丟掉了那件西裝？或者，真正的賣點其實是：它常連內褲都沒有穿？
香港學者曾以「蘋果化」一詞來形容一九九五年創刊的蘋果日報對香港報業帶來的巨大衝擊。「蘋果化」，意指香港多份報紙在強大的競爭壓力下，向蘋果看齊，以煽情誇大的內容討好讀者，實際上造成了香港整體報業的「小報化」。八卦小報舉世皆有，但香港的特色在於，小報成為市場主流，前三大報均走腥羶路線，報紙的品味和發行量基本上成反比。
前幾年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蘋果現象令研究媒體經濟學的我瞠目結舌，曾忍不住問學生：在眾目睽睽的地鐵車廂內閱讀這份內有裸體外有屍體照片的報紙難道一點不覺得難為情？
香港知名文化工作者胡恩威於二００二年在亞洲週刊撰文指出，壹傳媒的成功是「香港人的悲哀」，也是「香港走向墮落的開始」。所謂「不扮高深、只求傳真」的意識型態是典型的反智和自圓其說，「壹傳媒掌握了香港人反共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犬儒心態」，再加上先進的媒體經營管理概念，使原本多元的香港報業無力招架。
二００三年，蘋果日報挾雄厚財力進軍台灣市場。教育程度高出許多的台灣讀者，會像香港人一樣毫無保留地接受這份報紙嗎？和台灣大多數人一樣，我讀中時聯合和自立晚報長大，這個經驗，影響了我對報紙的定義（這個定義在近身觀察香港之後遭到了顛覆）。在我心中，與香港比較，台灣的平面媒體仍是一塊淨土（我指內容、品味、文字的乾淨）。
如今，蘋果日報來台將滿三周年。香港文化蘋果化，殷鑑不遠。若要避免台灣文化香港化，這個社會對蘋果效應真的不可以沒有更深刻的省思。
首先，報社如何體現其政治立場，見仁見智。與其單獨討論哪個報紙多藍或多綠，不如回到媒體天職（監督政府、忠實報導）的面向來思考。蘋果是否真的優於其他報紙，也該以這個標準來衡量。
至於商業考量，對於媒體作為社會公器的角色來說倒是天敵。古今中外，凡以商業利益為主要考量的媒體，內容難免膚淺通俗。就好像美國最受歡迎的報紙並不是以深度著稱的紐約時報，而是淺顯易懂的今日美國。
所以，通俗路線本身不是問題，重點在於：作為一份報紙，所謂的最大公分母到底可不可以完全沒有底線？印刷精美，很好。文字淺顯易懂，不見得是壞事。標題聳動，圖片血腥，八卦充斥，內容低俗，則進入了灰色地帶。而如果到了報導不實、販賣色情的地步，難道也可以在追求最大利益的前提下合理化？不但合理化，還自我標榜。是這種明明沒穿內褲還自詡不穿西裝的心態，令人無法茍同。
今日談媒體責任者必被譏為天真，但難道責任只在讀者身上（因為他們愛看）？媒體和民選政治人物，像一面鏡子，反映民眾的素質。但權力在手，它們就對民眾負有責任。今天，要媒體超越最大公分母的思維發揮正面作用或許是奢望，但是專業規範的底線萬萬不可逾越。然而，我們看到不思自律的媒體怪獸在言論自由的大旗下挑選對自己有利的立場踐踏專業然後還振振有詞。
美國已經在討論是否該由非營利組織經營報館以杜絕新聞商業化的弊病，而台灣的媒體和讀者還在聽這套穿不穿西裝的大道理。
水往低處流。台灣文人辦報的傳統遇上邏輯價值迥異的蘋果挑戰，會有什麼樣的明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會想念台灣報紙曾經體現的種種美好價值：文字的質感，因報導相對嚴謹而累積的可信度，它的文人品味，以及作記者這一行必備的學識與專業、特有的使命和尊嚴──這些，應該都是那件「西裝」的一部分吧？
既然八卦色情到哪都賣，我建議蘋果集團進軍全球市場。美國華府的新聞博物館（Newseum）陳列各國報紙，每一份看來都正經八百。如果把香港主流報紙血淋淋的頭版放在一起展出，蘋果「不穿西裝」的哲學必能迅速風靡全世界。